如意事 第521节
“三叔。”吴然驻足行礼,语气恭儒。 “这是要往何处去?”吴景逸身侧跟着两名族中的年轻人,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。 “回三叔,二叔唤侄儿过去一趟。” “哦?”吴景逸问道:“可说了是为何事请你过去?” 吴然:“倒还不知。” 这般事忙之际,没有缘由的相请…… “……”吴景逸垂在身侧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轻动,看着面前的男孩子,似想说句什么,却到底没有说出口。 “侄儿就先过去了。”吴然施礼道。 吴景逸颔首:“去吧……” 余光里,见男孩子与他擦肩而过,走出了数步,吴景逸忽然又开口将人喊住:“阿章!” 吴然闻声驻足转身。 吴景逸袖中手指攥起又松开,平日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眉眼透出缓和之色:“三叔突然想起,今日可是你九岁的生辰?” 男孩子笑了笑:“三叔还记得。” “待会儿见了你二叔,同他说一声,晚间咱们一家人去你祖母院中一起吃顿饭,到时叫上你两位哥哥姐姐和几个弟弟……”吴景逸说道:“虽是庆贺不得,只当一家人坐一坐了。” 吴然怔了一瞬,答应下来。 但他并不确定……今晚,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。 目送着直到男孩子的身影消失,吴景逸适才离去。 吴然来到松清院,便被请去了吴景令的书房中。 他和二哥自幼便常来二叔的书房,在他的印象中,二叔的书房内、乃至整座院中,一年四季皆有花香气。 二叔爱花,发髻边也爱簪花,或者说二叔喜爱一切漂亮的东西。 而自祖父“出事”以来,他便未再见二叔着过华服,也再不曾簪花熏香了。 此时这书房内的一应盆栽之物也搬了出去,从未空过的那几只请名匠烧制的花瓶,亦从书案、小几上消失了,不知被挪去了哪里。 他的二叔,此时正坐在临窗而置的那张小几旁的梳背椅中。 身上穿的仍是素服。 自他有记忆来,便从未见过这般素气的二叔。 而若此时仔细看,便可发现这素气不单是少了华服宝饰的装缀,而是由内至外的—— 二叔身上那股浑然天成、仿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的鲜活随性闲散风流之态,也已悉数不见了。 以至于他此时看着那端坐于椅内之人,竟觉有几分陌生。 有些变化,越是亲近的人,越容易察觉到。 更何况,二叔似乎已无意掩饰这份变化。 这一刻,甚至无需多说多问什么,吴然自认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。 “阿章怎不说话?”吴景令微微一笑,抬手道:“可想与二叔手谈一局?” 吴然的视线落在那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之上,道:“不必了,我从来都不是二叔的对手。” 吴景令看向他,玩笑般问:“怎如今只想着要赢了?阿章,这可不像你。” 吴然也看着他:“想赢的人似乎是二叔。” 他从未将二叔视作为对手过,无论是于棋盘上还是其它任何时候。 吴景令闻言无声笑了笑,垂眸拿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罐黑子,一时没有开口说话。 他临窗而坐,叫人看不甚清脸色的神态。 吴然已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笺:“二叔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封密信的用意?” 吴景令这才抬起头,语气了然地道:“原来真是被阿章给截了去,我还当是景逸……也对,三弟一贯沉得住气,岂会如此贸然将信拦下…… 所以,二叔才请你来,本是想试你一试。没想到啊,我家阿章,无论何时竟都能做到这般坦诚直率,倒是我这个做二叔的心思太狭隘了。” 吴然抿紧了唇。 所以,二叔这是承认了。 “二叔为何要偷借家主印,擅作主张传信于城外钦差?二叔就这么急着讲和吗?祖父和父亲母亲,还有二哥的仇,难道不报了吗?” “仇,当然要报……二叔是绝不会放过这大庆朝廷的……”吴景令似咬了咬牙,又缓缓松开:“只是现如今还不是时候,当下局势不明,族中人心不齐,攻不如守。同朝廷讲和,不过是权宜之计。” “可二叔是瞒着族中上下擅自送信!二叔便不怕此举会让族人彻底离心吗?” “如此二叔恰可替你将那些顽固愚蠢之人除去,不是更好么?”吴景令淡然反问。 除去? 那些大多都是支撑族中的老人! 好一句轻飘飘而全然不顾后果的话! 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更多,吴然已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:“二叔怕只是想借此来铲除异己!” 这已经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叔了! 在此之前,他在拿到这封信时,还曾狭隘地想过,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假借二叔之名,故意将一切指向二叔,以防事情败露,到时便于将这过错推到二叔头上……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,他甚至狭隘地怀疑三叔更多一些! 可自他今日踏入这书房的那一刻起,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变得明朗了。 面对侄儿的质疑,吴景令平静地摇了摇头:“不,我是为吴家的安定所虑。阿章,你还太小,有些道理还是不够明白。” “是吗?”吴然紧紧地盯着他:“二叔声称是为了吴家,那二叔这些时日趁乱换下各处人手,昨日甚至以家主印件开了城外别院中的藏银库,取走了八十万两现银,又当作何解释!” 那处藏银库的存在,连许多族人都并不知晓。 二哥曾说过,那是家中拿来以备不测时所需—— 可二叔却首次便擅自取走了八十万两! 这根本是不顾家中长辈的谋划与后路! 如此,还能说是为了吴家安定着想吗? “竟连这个都知道了么……”吴景令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,“不应当啊,别院中的人早已换下了,谁会报于你听?该不会……是你瞒着二叔,暗中动用了你父亲和二哥留下的人手?” 说着,颇为欣赏地笑了笑:“阿章,你比二叔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,真论起来,你的资历远远比不得你二哥……可是,谁让你自幼所学,便皆是家主之道呢。” 吴然皱了下眉。 什么家主之道…… 有父亲和二哥在,他所学不外乎是同二叔三叔一样,只为如何辅佐家主罢了。 “……那些东西,真真正正也是我想学的。”吴景令靠在椅中,回忆着幼时之事:“从前开蒙时,甄先生所授予你父亲和我的东西便不同,可每一次,我比你父亲完成得都要出色……数次之后,你知道甄先生如何说吗?他摇了摇头,说,不过是个庶子而已,庶子所习之道只能是辅佐之道,认不清自己的位置,便是妄想僭越。” “僭越……这个词,我以往只知是用在下人奴仆身上的……” “哦,对了,见我‘屡教不改’,他还说什么,从我的对答中便可日渐看出我‘居心不正’,于是便告到了父亲那里。那时不过只七八岁而已啊,还记得我在你祖父的书房外跪了一整夜,我认了错,错在不该不听甄先生管教,但我心中清楚,我唯一的错,便是我生来便为庶子……” 说到最后,他笑了一声:“从那之后,我便只做庶子该做的事,只说庶子该说的话……果然,皆大欢喜。” 第615章 回来了 “……”吴然听得心中滋味复杂。 他注定无法对二叔的经历感同身受,亦不知如何定论对错,更不能说错全在二叔…… 但他似乎听懂了一点:“所以,这些年来二叔表面再如何无心地位权势,实则心中却一直惦念着家主之位是吗。” “家主之位?”吴景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,嗤笑了一声,语气里有些一丝漫不经心的不屑与傲慢:“这是你父亲的,也是你的,二叔可从来不会觊觎旁人的东西。” 吴然攥紧了手指:“那二叔究竟想要什么?二叔所行全然不顾吴家后路与兴衰,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吴家这些所谓陈腐不公的家规与族人吗?暗中取走的那些银子,不知二叔又打算作何用途!” 直觉告诉他,二叔要做的事情、已做过的事情,恐怕远远不止他看到的这些…… “二叔想要什么,日后你都会亲眼看到的。”吴景令缓缓站起了身,细绸素服随他起身的动作垂下:“至于吴家,走向衰落乃是其必经之路。只是在那之前,二叔尚要同你借它拿来一用……” 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用吴家去完成。 此时,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短暂的混乱挣扎声。 “你们想做什么!” “公子……!” 吴然猛地转身看向房门的方向。 定是他带来的人……被二叔院中的人制住了! 他看着起身走来的人,红着眼眶道:“二叔唤我来此,从一开始便是存了让侄儿有来无回的打算——” “是。”吴景令很坦然地点了头:“阿章还是太年幼了,你为心中不平而来,难道就不曾想过后果吗?今日若不是二叔,而是旁人,你便真真正正是要命丧于此了……” 说话间,已要来至男孩子面前,于两步远处停下脚步,眼底有着矛盾的怜悯: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,二叔无意再伤你性命……你只需在人前消失一段时间,待二叔将一应之事办妥,便自会将吴家送还给你。” 只是,到那时吴家是个什么模样,他便不好保证了。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,吴景令敛去眉眼间复杂的怜悯之色,扫了一眼男孩子手中信笺,拂了拂衣袖,道:“你既截下了密信,为表诚意,二叔便少不得要亲自出城去同钦差详谈一二了……你就呆在此处,等二叔回来罢。” 言罢,便转了身而去。 将不会有人知晓阿章今日曾来过这里。 纵有质疑之声,也将悉数消失。 书房的门被仆从从外面打开,一阵凉风顺势灌入房中。 吴然倏地抬起头来,朝那背影定声问道:“祖父和父亲母亲,还有二哥……当真是为当今朝廷所害吗?!” 何为——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,二叔无意‘再’伤你性命”?! 吴景令脚下一顿,背影如被定住。